义庄的棺材在唱歌。

陆昭握紧锈剑退到柏树阴影里，看着那些朱漆棺椁在月光下缓缓开合。

棺盖撞击声应和着某种古老节拍，每响一声，怀中的镇守令就冷上一分。

三个时辰前他还在锻造场查验星陨阁的货箱，此刻却站在往生舫地界的幽冥渡口，衣襟上还沾着凝成冰晶的星砂。

"陆主事好身手。"轻笑声从头顶传来，观星台的苏蝉衣倒悬在屋檐下，月白襦裙缀满星图，"能在十二个锁魂使手下逃到往生路，难怪镇守使要给你安个私通妖族的罪名。"

铜钱护符突然发烫，陆昭剑锋指向女子咽喉："观星台也信镇守府的鬼话？"

"我信这个。"苏蝉衣甩出一卷鲛绡，上面浮现出锻造场崩塌时的画面——本该死透的黑衣人残骸正在重组，每具尸体眉心都嵌着星陨阁的六芒星铁片，"半个时辰前，这些傀儡在镇守府门口自爆，喷出的星砂凝成了你的模样。"

渡口忽然起雾，陆昭嗅到熟悉的檀香味。

他反手劈开扑来的雾瘴，锈剑斩中的却是具空棺。

棺中飞出数以千计的冥纸，每张纸钱上都用血写着"诛"字。

"来了。"苏蝉衣并指在眼前一抹，瞳孔化作璀璨星图，"往生舫的引魂钱，一张钱买一息命。"

冥纸在空中结成八卦阵，陆昭的铜钱护符应声碎裂。

三枚开元通宝坠地的刹那，他看见钱眼深处闪过陈平安挥剑斩天幕的残影。

锈剑突然不受控制地刺向苏蝉衣，剑锋在距她心口三寸处急停——剑身爬满青色铭文，正是《山水游记》中的"困"字篇。

"文圣封印？"苏蝉衣脸色骤变，袖中滑出星轨罗盘，"你身上怎会有齐静春的..."

渡船破雾而来，船头悬挂的青铜灯映出诡异景象：那些冥纸钱正在吸食陆昭的剑气，每张符纸都浮现出他不同年龄段的容貌。撑船的老妪咧嘴一笑，满口牙齿刻满往生咒。

"快上船！"瘸腿账房先生的声音从雾中传来。

他手中的青铜灯盏迸出七点火星，点燃了陆昭剑锋的铭文。

锈迹簌簌剥落，露出剑脊上"寒潭"两个古篆。

陆昭拽住苏蝉衣跃上船板，老妪的竹篙点在水中竟发出金铁交鸣之声。

船尾浮现数十道透明人影，全都保持着挥剑的姿势——是三百年前战死修士的残魂！

"过了忘川水，可就没回头路了。"老妪的指甲刮过船舷，木屑纷飞处露出森森白骨，"两位是选孟婆汤还是问心烛？"

苏蝉衣突然按住陆昭持剑的手："选问心烛。"她耳语时呼出的气息带着星辉，"往生舫的规矩，点过问心烛的人能看到对方最痛苦的记忆。"

瘸腿账房先生嗤笑一声，灯盏照向船尾的残魂。

那些虚影突然凝实，化作七盏浮空的青铜灯。

陆昭的太阳穴突突直跳，他认得这些灯台的制式——与锻造场东墙上的人脸浮雕如出一辙。

老妪捧出两盏人皮灯笼。

陆昭刚触到灯柄，眼前就炸开无数记忆碎片：五岁时师父握着他的手在雪地练剑，剑痕组成"照胆"二字；十二岁那年误入古战场，铜钱护符烧穿了三层衣袖；还有昨夜血色舆图中浮现的青铜棺椁，棺盖上他的生辰八字正在渗血...

"别看！"苏蝉衣的星轨罗盘扣住灯笼，盘中二十八宿逆时针旋转。

陆昭突然看到她记忆里的画面：观星台禁地中悬浮着三百块命牌，每块都刻着"陈"字；披头散发的老人用铁链贯穿琵琶骨，在冰面上书写"天外有天"。

灯笼突然自燃，火苗窜起三丈高。

老妪尖叫着化作纸人，渡船开始解体。

瘸腿账房将青铜灯抛向空中，灯焰暴涨成青色光华："抓紧剑！"

寒潭剑发出龙吟，陆昭本能地挽出剑花。

剑气扫过之处，崩塌的船板重新拼合成剑形通道。

苏蝉衣的罗盘指引方向，星光照耀下可见水底沉没着无数剑鞘，全都朝着北方倾斜。

"这是..."陆昭瞳孔收缩。

水底忽然伸出无数白骨手，每只手上都握着半截断剑。

寒潭剑剧烈震颤，剑柄处的螭纹渗出鲜血，在水面绘出残缺的阵图。

瘸腿账房突然闷哼倒地，他的瘸腿诡异地扭曲成麻花状。

陆昭扯开他的裤管，倒吸一口冷气——小腿上嵌着七枚星陨阁的六芒星铁钉，钉帽上刻着"陆"字。

"北斗锁魂钉。"苏蝉衣指尖凝聚星辉，"每颗钉子都对应一个至亲之人的魂魄，看这铜锈，至少钉了..."

破空声打断话语，十二道紫焰箭矢穿透迷雾。

陆昭挥剑格挡，箭矢却化作锁链缠住寒潭剑。

对岸浮现星陨阁的旗幡，旗下一人锦衣玉带，手中握着的正是本该在锻造场焚毁的"星髓"容器。

"少阁主好算计。"陆昭催动剑气震碎锁链，"用活人魂魄喂养陨铁，就不怕剑气长城的地脉反噬？"

锦衣青年轻笑，星髓容器中浮出陆昭的虚影："陆主事可知，修复长城所需的不是陨铁，而是能承载英灵怨气的容器。"

他指尖划过容器表面，陆昭的虚影立刻浮现出青铜棺椁的纹路，"比如你这具被陈平安剑气淬炼过的身体。"

寒潭剑突然脱手飞出，在水面划出北斗七星阵。

瘸腿账房挣扎着爬起，青铜灯盏对准星陨阁旗幡："周天星斗大阵尚未成型，现在收手还来得及。"

"迟了。"锦衣青年捏碎玉带，十二尊青铜鼎破土而出，"三百年前陈平安没能完成的祭剑，就由本座...啊！"

惨叫声中，他的右手突然枯萎。

星髓容器迸裂，涌出的不是星砂而是粘稠的血浆。

陆昭怀中的半块残碑剧烈震动，碑文渗出鲜血组成新的字句："燃灯为引，剑魄为薪。"

苏蝉衣的罗盘突然指向瘸腿账房："前辈！您的灯..."

青铜灯盏正在吞噬寒潭剑的剑气，灯焰中浮现出三百年前的战场幻象。

陆昭清晰看到阿良在城头刻字的身影，他写下的不是"剑来"，而是"快走"！

大地开始震颤，水底剑鞘全部立起。

瘸腿账房撕开衣袖，露出完整的"承运三十六年"刺青。

他咬破舌尖将血喷在灯盏上，青铜灯顿时化作饕餮巨兽，一口吞下三尊青铜鼎。

"带她去找往生舫主！"瘸腿账房将陆昭推上浮空的寒潭剑，"记住，剑气长城最坚固的砖石，是用后悔砌成的！"

星陨阁的追兵已至，陆昭回头最后一眼看到瘸腿账房被紫焰吞没。

苏蝉衣的星轨罗盘指引方向，两人御剑冲向迷雾最浓处。

血月当空，陆昭发现自己的影子正在缓慢消失，而怀中的残碑上，"陆台亲启"的密文下，悄然浮现出一行小字：

"吾儿当观灯。"